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
人類的歷史有250萬年,但人類的經濟增長只有250年的歷史。經濟增長在今天被當作常態(tài),但250年前,經濟不增長是常態(tài)。
真正的經濟增長,主要不是表現在GDP(國內生產總值)統(tǒng)計數字上,而是表現在新產品、新技術、新產業(yè)的不斷出現,表現在人們的生產方式和消費方式的不斷改善。250年前,人類生產和消費的產品種類大概只有100種到1000種,今天則是10億到100億種。根據2017年10月的統(tǒng)計,亞馬遜網站銷售的商品就有5.98億種。
人類過去250年的經濟增長,是三次工業(yè)革命的結果。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大約從1760年代開始持續(xù)到1840年,其標志是蒸汽動力的發(fā)明、紡織業(yè)的機械化和冶金工業(yè)的變革;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大約從1860年代開始持續(xù)至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之前,其標志是電力和內燃機的發(fā)明和應用,還有石油化學工業(yè)、家用電器等新產業(yè)的出現;第三次工業(yè)革命大約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直到現在,其標志是計算機的發(fā)明、信息化和通信產業(yè)的變革。
但三次工業(yè)革命并不是在所有國家同時發(fā)生的。英國引領了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,美國和德國引領了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,美國接著又引領了第三次工業(yè)革命。有些國家雖然不是引領者,但在每次工業(yè)革命發(fā)生后,能很快追趕上,而另一些國家則被遠遠甩在后面,其中有些國家至今還沒有完成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。這就是富國與窮國差距的原因。
西方發(fā)達國家像我這樣年齡的人,當他們出生的時候,前兩次工業(yè)革命早已完成,只能經歷第三次工業(yè)革命,但作為中國人,我有緣享受“后發(fā)優(yōu)勢”,用短短的40年經歷了三次工業(yè)革命,走過了西方世界十代人走過的路!
我的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
1959年秋,我出生在陜北黃土高原一個偏遠的小山村。在我出生的時候,除了共產黨的領導和人民公社是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的產物,當地人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幾乎沒有受到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影響。我出生的窯洞是什么時候修建的,我父親不知道,他的父親也不知道。
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,生活就是衣食住行、柴米油鹽,生產就是春種秋收、男耕女織。在我年幼的時候,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親手工紡線、手工織布、手工縫制完成的。我至今仍然能回想起,我睡夢中聽到的紡車發(fā)出的嗡嗡聲和織布機發(fā)出的吱咔聲。
紡織業(yè)是人類最早的工業(yè)。手搖紡車在漢代就普遍使用,母親使用的紡車看上去與漢畫像石上的紡車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母親用的木制腳踏織布機是印度人在公元500年至1000年間發(fā)明的,大約在公元11世紀傳入中國(也有專家認為是中國人發(fā)明的)。英國人約翰·凱伊于1733年發(fā)明了飛梭,在接近1760年的時候,飛梭在英國已經普及開來,但200年之后,母親仍然不知道有飛梭,所以不僅織布速度慢,而且只能織出窄幅匹的布,一條被子需要好幾塊布料拼接而成。
根據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的考證,中國在公元1313年就有了三錠甚至五錠紡車,但不知為什么直到我小時候,母親用的仍然是單錠紡車。英國工業(yè)革命期間,詹姆斯·哈爾格里夫斯于1765年發(fā)明了多軸紡紗機(珍妮機),使得一個人同時能紡出幾根線。哈爾格里夫斯最初的模型僅有八個錠子,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,人們已經能制造80個甚至更多錠子的多軸紡紗機了。如果母親當年能用上多軸紡紗機,她就不會那么辛苦了。理查德·阿克賴特于1768年發(fā)明了水力紡紗機,埃德蒙德·卡特賴特于1785年發(fā)明了機械織布機了,這些都沒有影響母親的生活。
母親縫制的衣服都是老式的,所以我小時候穿的褲子前面沒有開口拉鏈。偶然會發(fā)生尷尬的事情,就是尿急時褲帶打成了死結解不開,就只能尿在褲子里了。每每想起此事,總會讓我覺得美國人威特康·L·朱迪森和瑞典人吉迪昂·森貝克在100多年前發(fā)明的拉鏈,真是了不起。
美國人艾薩克·辛格早在1851年就發(fā)明了縫紉機并很快投入商業(yè)化生產,但我小的時候,縫紉機在我們那里仍然非常罕見。在我10來歲時,村里的一位復員軍人帶回一位山東媳婦,按母親一方的親戚關系,我叫她嫂子。這位嫂子心靈手巧,會用縫紉機做衣服,我穿的第一件“制服”就是她做的。
上大學之后,我就不再穿母親用土布縫制的衣服了。后來,家里的紡車和腳踏織布機也被當作柴火燒了。
紡和織是棉紡織業(yè)的兩道主要工序,但在原棉變成能紡紗的原料之前,還需要一些其他工序,其中一項是梳棉。梳棉就是通過疏松、清理和混合,將棉花纖維變得連續(xù)可紡的工藝。母親紡紗用的棉卷是父親用梳棉弓梳理的。根據李約瑟的考證,梳棉弓(carding bow)是印度人在公元2世紀發(fā)明的。梳棉弓在我們當地被稱為“彈花弓”,彈花算是一門小小的手藝,能賺點小錢,父親是從他的四舅那里學到這門手藝的。
“文革”初期,父親和他四舅及另一個人合伙買了一臺梳棉機,存放在離我們村25華里的鎮(zhèn)上,逢集的時候就提前一天去鎮(zhèn)上彈棉花。梳棉機比梳棉弓的效率要高好多,每次干兩天活,每人可以賺到三四塊錢,這在當時算一筆不小的收入。可惜好景不長,后來政府搞“割資本主義尾巴”運動,他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。
1979年,村里搞起了“包產到戶”。父親把那臺梳棉機從鎮(zhèn)上搬回家,以為又可以彈棉花賺錢了。但父親的預測完全錯了。沒過多久,村里人都開始買機織布了,連棉花也沒有人種了,他的那點小手藝也就廢了。根據我腦子里的印象,父親他們的那臺梳棉機,就是1748年劉易斯·保爾發(fā)明、1775年理查德·阿克賴特改進過的那種梳棉機!
改革開放后,父親的另一項手藝也廢了。我小時候冬天穿的襪子,都是父親自己捻毛線、自己編織而成。父親捻毛線用的捻錘,是新石器時代的發(fā)明。我上大學后,就不再穿父親織的襪子了,他也就不再編織了。其實早在1598年,英國劍橋大學的畢業(yè)生威廉·李就發(fā)明了織襪子機。
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的另一項重要進步發(fā)生在冶金工業(yè)。冶金工業(yè)也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產業(yè),人類掌握冶煉技術已有5000年,煉鐵業(yè)也有3000多年的歷史。但即使進入“鐵器時代”,鐵仍然是一種稀有的貴金屬,中國宋代曾用鐵做過貨幣。
但鐵的稀缺性被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改變了。1710年,英國企業(yè)家亞伯拉罕·達比發(fā)明了焦炭煉鐵工藝,使得大規(guī)模廉價鐵的生產成為可能。1870年代,英國海軍采購代理人亨利·科特發(fā)明了攪拌煉鐵法。不久,攪拌煉鐵法便在全大不列顛境內成為生產熟鐵的通用方法,千百萬噸鐵就這樣制造出來,人類真正進入鐵的時代。1856年和1861年又相繼出現了貝塞麥轉爐煉鋼法和西門子平爐煉鋼法,鋼的生產成本大幅度下降,從此,鋼逐漸替代鐵和木材,成為機器設備和車船的主要制造材料。鋼不僅架起了跨江大橋,而且托起了摩天大樓。1889年巴黎埃菲爾鐵塔的建成,標志著鐵時代的結束和鋼時代的開始。
進入鋼鐵時代,也是新中國領導人的夢想。在我出生的前一年,中國搞起了全民大煉鋼鐵運動。但遍地土高爐圓不了舉國鋼鐵夢。我在農村時,鋼還只能用在刀刃上,全村沒有一把全鋼制的斧頭、鐮刀、菜刀。不要說鋼,鐵也很稀缺,最值錢的就是做飯用的鍋,所以“砸鍋賣鐵”就成為人們陷入絕境的隱喻。鍋是生鐵鑄造的,空鍋燒熱時一沾涼水,就會裂縫,我們家的鍋不知補過多少次了。當時農用工具基本都是木制的,門窗上唯一的金屬是鎖環(huán)。由于這個原因,盡管幾乎每個村都有一兩個木匠,周圍數十里才有一個鐵匠。
但改革開放后,隨著現代化冶煉技術的引進,中國終于進入鋼的時代。1996年,中國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一大鋼鐵生產國?,F在再回到農村,發(fā)現犁、耙子、扇車都已經變成鋼制的了,木制工具已成為古董。
煤炭在工業(yè)革命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,不僅煉鐵需要大量的煤,蒸汽機也要燒大量的煤。中國和英國都是煤炭資源豐富的國家,但英國的煤炭助燃了工業(yè)革命,中國的煤炭則長期躲藏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。經濟史學家彭慕蘭用煤炭資源的豐富性解釋英國工業(yè)革命的起源,看來說服力不是很大。我的老家榆林市現在已成為中國的煤都,其產量占到全國的十分之一。但在我小的時候,村民做飯、取暖用的燃料主要是柴草、樹梢和秸稈,大部分莊戶人家用不起煤,盡管那時候每百斤煤的價格只有4毛錢(現在的價格是20元左右)。今天政府已經開始禁止老百姓燒煤取暖了,但那個時候是燒不起煤。
在漫長的歷史中,人類生產和生活需要的動力主要是人自身和大型動物的肌肉,這一點直到蒸汽機出現之后才得到根本性改變。但蒸汽機發(fā)明200年之后,我在農村的時候,動力仍然是人力和畜力。農村人看一個人是不是好勞力,主要看他肩能扛多重,背上能揹多少斤。我們村沒有馬,因為馬太貴,飼養(yǎng)起來也麻煩,僅有的幾頭驢,是生產隊最珍貴的生產工具,耕地、馱碳、拉磨、娶親,都靠它們。如果一頭驢死了,就是生產隊最大的損失。
我小的時候不愛干家務活。當時農村磨面用的是石磨,碾米和脫殼用的是石碾。據說,石磨在公元前二世紀的漢代中國就有了,而古羅馬在公元前160年也已廣泛使用;石碾也是從漢代開始就被人們用來碾米和脫粒了。逢年過節(jié)或有紅白喜事的時候,由于需要碾磨的量大,通常使用畜力驅動石碾和石磨,但平時小量的碾磨,只能使用人力。母親要我?guī)退朊淄颇r,我總有些不情愿,圍著碾盤或磨盤轉圈圈讓人覺得枯燥無味。
蒸汽機最初只用于礦井排水。在瓦特把蒸汽機轉變?yōu)樾D動力之后,蒸汽機就逐步替代人力和馬力,成為石磨旋轉的動力。1786年,瓦特和博爾頓在倫敦建立了大不列顛面粉廠,兩臺蒸汽機推動50對磨石,每周生產435噸的面粉。這個面粉廠的開設轟動了整個倫敦,來這里參觀成為一種風氣,搞得瓦特很不耐煩。
我老家的石磨和石碾從來沒有被蒸汽機推動過,但在我離開家鄉(xiāng)三十年后,石磨和石碾基本上都被廢棄了。村民們跨越了蒸汽機,直接進入內燃機和電動機時代,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“彎道超車”吧!
我的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
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主要發(fā)生在紡織和冶金這兩個傳統(tǒng)部門,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則創(chuàng)造了許多新的產業(yè)。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用蒸汽機動力代替了人力和畜力,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則用內燃機和電動機代替了蒸汽機。內燃機是德國人奧古斯塔·奧托(August Otto)于1879年發(fā)明的,電動機是移民美國的塞爾維亞人尼古拉·特斯拉(Nikola Tesla)于1888年發(fā)明的。但直到我上初中之前,我們村里還沒有內燃機,更沒有電動機。
在黃土高原,能種莊稼的地都是些溝溝峁峁的山地,祖祖輩輩都是靠天吃飯。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,村民們還是用石頭在溝里壘起了一些水地。
水地在當地被稱為“園子”,只有少數園子可以引水灌溉,大部分只能靠人工澆灌。零散的小塊園子靠挑水澆灌,稍大塊的園子則使用一種叫“橘槔”的裝置提水澆灌。橘槔是這樣一個裝置:在一個架空的橫木中間垂直鉤一個長木杠,長木杠的一端固定一塊很重的石頭,另一端用一個活動連桿掛著一個柳編水桶。提水的時候,操作者站在石墻半空突出來的臺階上,用力將連杠向下拉,等水桶到達下面的水池灌滿水后,再將手松開,靠著長木杠另一端石頭的重力,水桶被提到適當的高度時,操作者將桶里的水倒入引水溝。如此往復不斷,就可以灌溉大片的園子。
橘槔工作的時候,從遠處看起來,酷似托馬斯·紐科門于1712年發(fā)明的蒸汽機水泵,只是它的原動力來自人力,而非蒸汽。橘槔的英文名字叫shaduf,早在公元前1500年前,埃及人就用它提水了。至于橘槔何時引入中國,不得而知。但從古埃及人最初發(fā)明到我們村的人棄之不用,有3500年之久,真是不可思議!
橘槔之所以被棄用,是因為柴油機的引進。
柴油機是內燃機的一種,它是由德國人魯道夫·狄塞爾(Rudolf Diesel)于1893年發(fā)明的,被認為是自瓦特分離式冷凝器之后動力生產方面最重要的發(fā)明。狄塞爾死后,柴油機經過一系列改進,在許多應用領域(包括火車、輪船、農業(yè)機械等)代替了蒸汽機,至今仍然是移動機械的重要動力。
大約在我上初中的時候,村里有了一臺6馬力的柴油機。柴油機配上一個水泵,就可以把溝里的水揚程到園子地里,轟動了全村人。只是這臺柴油機老出問題,并沒有立馬替代橘槔。
后來公社又給我們村獎勵了一臺12馬力的手扶拖拉機。這個英國人赫伯特·阿克伊德·斯圖爾特于1896年發(fā)明的東西,八十年后,終于出現在我們這個偏僻小村。手扶拖拉機馬力不大,但又好像無所不能,農忙時耕地、脫粒、抽水,農閑時帶動磨面機磨面,或者跑運輸。
包產到戶后,拖拉機被拆成部件分了,我以為農業(yè)機械化沒希望了。但沒過多久,村里好幾戶人家自己買了拖拉機,其中還有人買了面粉機和脫粒機,開始商業(yè)化運營。慢慢地,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,石磨和石碾被淘汰了,橘槔也被棄之不用,牛驢也沒有人養(yǎng)了。
內燃機的最大影響發(fā)生在交通運輸業(yè)。1886年,德國人卡爾·本茨和戈特利布·戴姆勒同時發(fā)明了內燃機驅動的汽車;22年后,美國人亨利·福特用自動組裝線生產出了廉價的T型車,使得普通工薪階層也能夠買得起。到1930年,汽車已進入60%的美國家庭,美國由此成為“騎在輪子上的國家”。
但我小的時候,方圓幾十里內見過汽車的人還屈指可數,全村沒有一輛自行車,人們出行的方式仍然是步行。我既興奮、又恐懼的是每年正月初二跟隨父親去探望改嫁遠村的奶奶,雖然路程不過五十華里,但好像有翻不完的山峁、走不完的溝壑,早晨出發(fā)傍晚才能到達。
1973年公路修到我們村,起因是五里外的鄰村變成了全國農業(yè)學大寨的先進大隊,省委第一書記要去視察,必須從我們村路過。當26輛吉普車隊塵土飛揚經過時,全村男女老少都站在鹼畔上觀看,真是大開眼界!
我到北京工作之后,每次回家探親,縣政府總會派車把我送到村里,走時又派車把我接到縣城。據說這是對在外地工作的縣團級官員的待遇,我雖然不是縣團級干部,但他們覺得我有點名氣,又在中央機關工作,所以就視同縣團級對待。我自己也欣然接受這種安排,因為,從縣城到我們村八十華里路程,沒有班車,找順風車也不方便。
在牛津讀博士期間,我花了一千英鎊買了一輛福特二手車,從此有了自己的小轎車?;貒?,我又用免稅指標買了一輛大眾捷達車。記得直到1999年,光華管理學院大樓前平時還只孤零零停著我的一輛車,沒想到幾年之后,大樓前已是車滿為患了。
更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,現在每次回老家,村里總停著幾輛車,汽車在農村也已不再是稀罕物了,一個遠房的堂弟還買了輛中巴跑班車,仍然住在村里的年輕人大多有摩托車。
據統(tǒng)計數據,中國城市人口中每百戶擁有的家用汽車在1999年只有0.34輛,2015年則達到30輛。雖然普及率還不及美國1930年全國水平的一半,但在汽車發(fā)明130年后,大部分中國城市居民總算享受到了這個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重要創(chuàng)新!
電力,是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另一項重要創(chuàng)新。1882年,美國人托馬斯·愛迪生在紐約曼哈頓建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集中供電的照明系統(tǒng),為電氣化時代打開了大門。到1930年,美國近70%的人口都用上了電,1960年這一比例已達100%。列寧曾說過,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+電氣化,但在我的家鄉(xiāng),雖然蘇維埃很早就捷足先登,電氣化卻是姍姍來遲。
從出生到去縣城上高中之前,我沒有見過電燈,村里人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燈或麻油燈,有些家道貧困的人家連煤油燈也用不起,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。有個流傳的笑話說,一位客人在主人家吃晚飯,主人舍不得點燈,客人不高興,就在主人家小孩的屁股上狠狠擰了一下,小孩頓時嚎啕大哭,客人說,快把燈點著,孩子看不見,把飯吃到鼻子里了。
父母鼓勵我讀書,說愿意為我多費二斤油錢。確實,村里好多人家就是因為怕花油錢,不讓孩子晚上看書。為了省油,煤油燈的燈芯都很小,晚上在燈下看書的時候,頭必須盡量靠近燈光,有時候打瞌睡,第二天上學的時候,頭上就頂著一縷燒焦的頭發(fā),被同學們取笑。當時全村最亮的燈在生產大隊的公用窯,是帶玻璃罩的罩子燈,比小煤油燈費油好幾倍。
到縣城上高中時,我第一次見到了電燈,不僅宿舍里有白熾燈,教室里還有日光燈。但電壓總是不穩(wěn),時明時暗,還經常斷電,罩子燈仍然是宿舍的必備。
1993年我在牛津讀書期間,暑期回老家看望父母,聽說兩公里外的村子已經拉上電了,我們村因為縣上沒人說話就沒有拉上。知道我認識縣委書記,村民們專門到我家,希望我給縣委書記說說,給我們村也拉電。我說了,但沒有管用。想到村里人對我的期待,這事成了我的一塊心病。幾個朋友愿意幫忙,一共籌集了四萬多塊錢,1995年,我們村終于通電了!
通了電,村民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樣了。電不僅能照明,而且能帶動家用電器和其他機械。從本世紀第一個十年開始,不少人家相繼買了電視機。電冰箱、洗衣機、電風扇、電熨斗、空調等家用電器,這些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時期的重要發(fā)明,雖然在那里的農村沒有很大的實用價值,但還是有個別人家買了。村里也有了由電動機驅動的磨面機、碾米機、脫粒機、電鋸。更重要的是,有了電動機,家家戶戶都可以用上自制的自來水系統(tǒng),就是在比窯洞高的地方修一個封閉的蓄水池,把井水抽到蓄水池,水管連接到屋里,水龍頭一打開,水就自動流出來了。我在農村的時候,每天早晚去井里挑水是一件很愁人的事,現在再沒有人為挑水發(fā)愁了。
我的第三次工業(yè)革命
1978年4月,我離開老家去西安上大學。我從縣城搭長途汽車到山西介休,再乘火車到西安。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,也是第一次見到火車?;疖囀怯髽I(yè)家斯蒂文森父子1825年發(fā)明的。至1910年,美國已修建了近40萬公里的鐵路,而到1978年,國土面積相當的中國只有5萬公里鐵路。
此時距離第一臺大型數字計算機的發(fā)明已有33年,微型計算機產業(yè)正處于頂峰,比爾·蓋茨和保羅·艾倫的微軟公司已經成立4年,斯蒂芬·喬布斯和斯蒂芬·沃茨尼亞克的蘋果II個人計算機也已經上市兩年了,但直到進入大學后,我才第一次聽說計算機這個名詞。一開始,我以為計算機就是用于加減乘除運算的,可以替代我當生產隊會計時使用的算盤。算盤是中國人和埃及人在公元前400年前就使用的東西。但后來我就知道自己錯了,計算機將替代的遠不止算盤。
經濟系一年級的課程有一門“計算機原理”,記得第一次上課的時候,看到碩大無比的計算機感到很新奇。后來知道,1945年賓州大學研發(fā)的第一臺計算機ENIAC重量接近30噸,長100英尺,高8英尺,占地面積相當于一間大教室。我們還學過二進位制、打孔卡原理和BASIC語言。但除了拿到考試成績,整個本科四年和研究生三年期間,計算機對我的學習和生活沒有發(fā)生任何影響。
1985年,我開始在北京國家機關工作。我所在的研究所買了兩臺電腦,但放在機房,神神秘秘,由專人看管,只有搞經濟預測的人可以使用。單位還有一臺四通電子打字機,由打字員操作。與手寫復寫紙、蠟紙刻字印刷以及傳統(tǒng)打字機相比,電子打字機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儲存文本,反復修改。復寫紙是在19世紀初英國人雷夫·韋奇伍德發(fā)明的,蠟紙刻字印刷是愛迪生于1886年發(fā)明的,我在高中時和高中畢業(yè)返鄉(xiāng)務農時都用過。英文打字機是克里斯托弗·肖爾斯等幾個美國人于1868年發(fā)明的,中文打字機是山東留美學生祁暄于1915年發(fā)明的,我上高中時我們學校有一臺。
我第一次使用計算機是1988年在牛津讀書的時候。我把自己手寫的兩篇英文文章拿到學院計算機房輸入計算機,然后用激光打印機在A4紙上打印出來。激光打印出來的字體真是漂亮,像印刷出版的書一樣,讓人無比興奮。
激光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。據說1960年剛發(fā)明時,貝爾實驗室的專利律師甚至不主張申請專利,因為它“沒有什么實用價值”,但自與康寧公司1970年發(fā)明的光纖玻璃結合后,它就徹底改變了通訊產業(yè),并且變得無處不在。我第一次享受激光技術是1981年,醫(yī)生用激光切除了我臉上的一個痣。現在講課時,我手里拿的是激光筆,不是粉筆。
1990年9月,我回到牛津攻讀博士學位時,買了一臺286個人電腦,從此就告別了手寫論文的時代。1994年回國時,我還把這臺電腦托運回北京。但個人電腦技術的發(fā)展是如此之快,很快出現了486電腦,這臺舊電腦的托運費也白交了。后來又有了桌面激光打印機,這樣我就有了自己的桌面出版系統(tǒng)。之后還換過多少臺電腦(包括筆記本電腦),自己也記不清楚了。
計算機從公共教室那么大,變得辦公桌上放得下(個人電腦)、書包里裝得下(筆記本電腦)、甚至口袋里揣得下(智能手機),從而使得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也能買得起,全仰仗于因特爾公司于1971年發(fā)明的微處理器。有了微處理器,個人電腦才成為可能。而微處理器建立在諾伊斯和基爾比于1969年發(fā)明的微芯片(集成電路)的基礎上,微芯片又以晶體管為基礎。所以有人說,晶體管對數字時代的意義,相當于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時期的蒸汽機。
晶體管是貝爾實驗室的三位科學家于1947年發(fā)明的,不僅比真空管體積小、成本低、能耗少,而且不易損壞,其在消費設備上的第一個應用是德州儀器公司于1954年生產的袖珍收音機。在牛津讀書期間,一位臺灣來的同學送了我一個臺灣產的袖珍收音機,像香煙盒大小,但音質非常好,讓我愛不釋手?;叵肫鹞以谵r村時滋滋啦啦的有線廣播,真是天壤之別。
對大部分人而言,一臺孤立的電腦不過是一個文字處理機,我當初買個人電腦的目的就是為了寫論文方便。但多臺計算機連接成一個網絡,用處就大了。1969年,第一代互聯網——阿帕網誕生了。1972年,阿帕網的第一個熱門應用——電子郵件誕生了。1992年后,我自己也開始用電子郵件了,但當時國內的人還無法使用電子郵件。1993年在籌辦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時,我們向北京大學校領導提的一個要求就是,給我們通電子郵箱。這個愿望被滿足了。但沒過多久,北大所有的教員都可以使用電子郵箱了。幾年之后,中國就進入互聯網時代了。
記得1993年12月我兒子在牛津出生的消息,我還是先通過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國內親戚,然后再由這位親戚發(fā)電報告訴老家的父母。電報是美國人戈登·摩斯于1844年發(fā)明的,最初一條電報線只能發(fā)送一個頻率,亞歷山大·貝爾想讓一條線路同時發(fā)送多個頻率,結果于1876年發(fā)明了電話。到1930年,美國家庭電話的普及率已達到40%,但至1978年的時候,除了少數政府高級官員家里裝有公費電話外,中國普通老百姓家庭的電話普及率幾乎為0。我在農村的時候,生產大隊的公窯里有一部手搖電話,一根電話線串著好幾個村,通話時必須大喊大叫才行;往不同線路的電話需要人工交換機轉接,全公社只有一個交換機,接線員是很讓人羨慕的工作。
轉盤撥號電話是西門子公司于1908年發(fā)明的,按鍵撥號電話是貝爾公司于1963年發(fā)明的(必須有晶體管電子元件)。上大學之前,我沒有見過轉盤撥號電話,更沒有見過按鍵撥號電話,因為連縣長辦公室的電話都是手搖的。我第一次使用轉盤撥號電話是1982年上研究生期間,在校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上,還是過路的一位老師教我怎么撥號的。在牛津讀書期間,偶爾給國內家人打一次長途電話,心跳的比電話上顯示的英鎊數字蹦得還快。當時國際長途電話很貴,從牛津到北京,每分鐘的費用在3英鎊以上。
我第一次安裝家用電話是留學回國的1994年,也就是貝爾發(fā)明電話118年后。當時安裝電話要先申請,繳納5000元的初裝費后,再排隊等候。后來初裝費取消了,但我早已繳過了。1999年,我開始使用移動電話,家里的固定電話就很少用了。
但很長時間,我還是沒有辦法和老家的父母通電話,直到老家農村也可以安裝電話為止。我最后一次收到姐姐寫的家信是2000年。
2006年之后,老家農村也有移動電話信號了。我給父母買了一部手機,母親高興得不得了, 可惜她的信息時代來得太遲了。2008年母親下葬的時候,我把她心愛的手機放在她身邊,希望她在九泉之下也能聽到兒子的聲音。
自從用上iPhone智能手機,短期出差我不再帶筆記本電腦,也不帶相機了。有了智能手機,我與父親不僅可以通話,還可以用微信視頻。父親現在住在榆林城里,春節(jié)時能與村里的鄉(xiāng)親們手機拜年,他很開心。
2017年8月,我?guī)孜慌笥讶チ艘惶宋覀兇?。朋友們有心,給村里每戶人家?guī)Я艘粭l煙、一瓶酒。我正發(fā)愁如何通知大家來領,村長告訴我,他可以在微信群里通知一下。傍晚時分,鄉(xiāng)親們果真都來了,煙和酒一件不剩領走了?;叵肫鹞以谵r村時,村支書需要用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大喊大叫很久,才能把全村人召集在一起,真是今非昔比。
結束語
我祖父于1943年去世,當時只有三十歲,父親剛剛12歲。祖父出生的時候(1913年),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絕大部分新技術和新產品都已發(fā)明出來并投入商業(yè)化使用,他去世的時候,西方發(fā)達國家已經進入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的尾聲,但他連第一次工業(yè)革命也沒有經歷。他短暫的一生中吃的、穿的、用的與他的祖父時代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
父親比祖父幸運,他和我一起經歷了三次工業(yè)革命。他下半輩子吃的、穿的、用的與祖父在世時大不相同,也與他自己的前半輩子有很大不同。他坐過火車、飛機、汽車,在我寫這篇文章時,也許正在看著電視、用著手機。
我比父親更幸運,因為每次工業(yè)革命我都比他早幾年經歷。我坐火車比他早,坐飛機比他早,坐汽車比他早,看電視比他早,用手機比他早。我還會上網購物,他不會。
我的幸運是托中國市場化改革開放的福。正是改革開放,使得像我這樣的普通中國人有機會享受到人類過去三百年的發(fā)明和創(chuàng)造,即便我自己并沒有對這些發(fā)明和創(chuàng)造做出任何貢獻。這或許就是經濟學家講的創(chuàng)新的“外溢效應”吧!生活在世界經濟共同體,真是一件好事。
據說第四次工業(yè)革命已經在美國的引領下開始了。如果中國晚四十年改革開放,我就得從后半生開始,和我兒子一起同時經歷四次工業(yè)革命。如果那樣,我敢肯定,未來40年中國經濟增長率會比過去40年的實際增長率還要高,更讓世界矚目。但我還是慶幸,歷史沒有這樣進行。
作為經濟學家,在享受三次工業(yè)革命成果的同時,我還是期待著我們的國家,能在未來第四次工業(yè)革命中做出原創(chuàng)性的技術貢獻,而不再只是一個搭便車者。我知道,九泉之下的楊小凱先生會立馬警告說,這要看中國能否走出“后發(fā)劣勢”陷阱。